“对。”
粗眉毛露出一种很像人类的神情,复杂困惑又怜悯。
“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们人类也在‘隧道’之内?”
脚下的熔岩滚滚冒泡,而尚善却忽然一下子浑身冷了下来。
人类……在隧道之内?
人类的科技、进化真的是自己发展出来的吗?鸿蒙太空之外有没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看着人类?有没有无形的手在推动时间?
她好似出了一身冷汗。
人类轻轻松松使侏儒怪们进化又能轻易地覆灭伊甸园,人类科技发达,文明繁多。所以她自大到以为自己身处隧道之外,能够指导卑微的侏儒怪如何生存。
可是……她忽然想到了一个太巧合的事实:
如果一切都在一截隧道内——那么如今他们迎来的末日不就正是对他们的清剿吗?人类的野心从不平息,不知何时已经踏出了隧道,而如今末日降临、撤回败退,人类又能在隧道里躲多久呢!
或许这位侏儒怪是无意的,但它的的确确道出了本质——所有物质存在都是侏儒怪。
“小姐,我们走了。”
此时此刻,尚善全身都变成了透明色,她鬼魂一般穿透墙壁,漫步在半熄灭的熔浆中。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干些什么,只是冥冥之中觉得不能半途而废。
熔浆外面冷却成了一层黑灰色的硬壳,尚善需要往下走,她渐渐沉入这样的岩浆当中。周身渐渐变成了亮橙色,如同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红黄水晶城堡当中,到处都闪着光,热度也侵袭不了尚善。
尚善忍不住想,任鸿飞真的还活着吗?在这样的熔岩当中,恐怕连尸骨都消失殆尽。疲累又一次爬满了尚善的躯壳,如同趋之不散的鬼影。
无论如何,她要找到任鸿飞,至于找到他还能做些什么……日后再想。
也不知道在这样的岩浆里漂浮了多久,就到她失去了时间的概念,报数也报到了一万四千亿,尚善终于看见了一丝不一样的颜色。
碧绿的丝状物漂浮摇动着,尚善追逐着那青翠欲滴的颜色不断靠近,终于触手可及的时候丝状物陡然消失在面前,而她一头栽出了熔浆,钻过一面极其厚重的墙壁,重新回到了隧道中。
这里应该就是隧道的最底层了。
居然还能保存完好。
尚善终于相信了这条铁路、隧道是耗费了无数天才的心血才建立起来的。
她轻轻抚摸过墙边,手掌穿透了墙体。忘记了,她现在是鬼魂。
“尚善……”
有人喊她。
声音不是任鸿飞。
尚善打了个寒颤,回头看清楚来人。她的欣喜很快变成一股寒凉之意。
他跪坐在地上,瘦得惊人,就像是一张皮包了一把柴似的骨头。他双眼遒结成两个鲜红凸起的肉块,脸上没有血色,浑身肤色苍白,冷得只冒寒气。是和她分别许久的路八千。
尚善不能判断他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,目光短暂地从他起伏的胸膛上掠过,落在他根本没有缝隙的双眼上,他……能看见她吗?
无论是他的眼睛还是她如今鬼魂的状态,他为什么能看见她?除非他也是鬼了。
尚善又打了个寒颤。
“路八千。”她的声音倒是死水无澜。
“真的是你!”
路八千灰败的脸上露出欣喜的颜色,看起来十分怪异。
“你是来救我的!”
尚善沉默。
“不对!你为什么到这里来!你快走!这里很危险!我答应过任队要保护好你!你快离开这里!”
路八千起身,踉跄几步上前,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尚善的胳膊,一股刺骨的寒气顺着他的手掌传递倒了尚善身上。
尚善先是被这股凉意惊倒。为什么他能看见她还能让她感受到这样的温度?眼前这人到底还是不是路八千?或者说,路八千也是鬼了?她下到了地狱里了?
尚善:“大地震发生的时候,任鸿飞掉到了这下面。”
路八千脸上的肌肉在抽动,带动了他废掉的双眼一下一下地跳。尚善几乎以为他的眼球要蹦出来,但出人意料地,路八千平静了下来。
路八千:“这下面很恐怖,你不能留下来。我先送你出去,任队我来找。”
他拉着尚善要走,没拉动。
尚善:“这里有什么恐怖的?”
“你没看见?”路八千眉毛往上扯,鲜红的肉块上裂开了一条缝。
“就在入口处!”路八千提高了嗓子,他的情绪又开始极其激动起来。
“入口处——你没看见?”
“我来的时候没从入口进。”
“就在那!”
路八千手指往前一伸。尚善顺势看了过去。
在影影绰绰的黑暗中,隧道两旁分别堆砌着两堆东西,高高的、像是谷堆。但堆得并不整齐,从谷堆中伸出不少枝桠。
不知为何,尚善第一眼看着那东西时,从心底涌出了一种恐惧。这种恐惧太过真实,就好像她所有害怕的东西全都聚集在那谷堆上。
“别过去!”路八千抓住她,声音惧怕得颤抖,“都是人头……都是人头!”
他的吼声在隧道里回荡,不一回儿又从后面传了回来,吓得他自己一震。
尚善已经能明显地感觉到路八千的精神不正常了。等到她把目光从路八千颤抖的嘴唇上移开,再看向谷堆时,她似乎产生了一种错觉。
尚善:“这谷堆……似乎自己走了过来?”
路八千的额头上已经全都是汗珠了。他浑身发抖地松开了尚善的胳膊,往后退了一步。
而下一秒,那谷堆又靠近了一些。
这谷堆似乎和路八千有着什么联系!
“别动。路八千。”尚善警告。
但路八千根本听不见,他的嗓子里不断地发出一种咕嘟声。片刻之后,他恐惧到极点,发出一声鬼嚎朝后面奔逃而去!
“路八千!”尚善大喊。
眼前的谷堆在一瞬间压了过来,高耸的看不见顶。尚善也在此时看清楚了那到底是什么。
是路八千自己!
高高堆起来的全是路八千自己的残肢断臂!他自己的头!鲜活的、面色栩栩如生,甚至在路过尚善时还朝她微笑!只是从肢体黏合的缝隙中留下来腐烂的液体——那是一种碧绿的粘稠丝状物。
尚善胃里灼烧,片刻之后跪倒在地吐了起来!
“啊啊啊啊啊啊!”路八千的尖叫从前方传来。
这里的地形看起来是一个圆形的回廊。他越是奔跑得快,越是靠近那两堆东西。
他不知道在这样的黑暗中独处了多久,他的确是被吓疯了。
“路八千……”尚善伸手去拽他,被拖曳着行了一段距离。
“路八千!”她怒吼!
路八千猛地一震,大喘着气朝尚善回头。他看起来颇为可怜,只敢小心翼翼地回头问道:
“你看见了吗?”
尚善点了点头,道:“是精神蛊惑型怪物!你别怕,那不是真的。”
路八千脸上留下两条泪来,他喃喃道:“我就知道……我就知道……”
这是,尚善才发现他已经恐惧得咬掉了自己的一根小拇指,半个手掌鲜血淋漓。她拉住他的手,简单包扎了下。
远处的谷堆静悄悄,一动不动。
尚善:“你很厉害了,你能一个人坚持这么久。”
两人靠墙坐了下来。
路八千似乎又冷静了。他笑着说:
“我以前听我妈妈说过一个故事。”
“什么?”
“从前有一个国王,他的国家发生了瘟疫,疫病的名字叫红死病。于是他派人建立了一所封闭的城堡,只带领贵族亲信躲在里面,等瘟疫过去了再出来。他们在里面欢饮达旦,享乐度日。直到有一天,化妆舞会的人群中出现了一个谁都没见过的黑袍人。国外命令他脱下袍子,这个人一边沉默地靠近国王,一边脱下自己的黑袍,当他站在国王面前时,最后一件袍子落地——里面什么都没有。但是疫病开始了。所有人的血都往外喷,血,都是血。房间成了红色。疫病蔓延倒了城堡里。”
路八千深深吐出一口气。
“是恐惧。”尚善道。
“恐惧能杀人。”路八千缓慢地起身,他看着尚善,“其实那些不是怪物。”
尚善不明所以。
路八千:“那些的确是我自己。我渴了、饿了、累了,我就吃了我自己的肉、喝了我自己血,我枕着我自己的脑袋,我……”
那种恐惧所带来的寒凉之意又一次地覆盖了尚善的皮肤。
“我们绕着这里走一圈吧。我来找找出口。”
她阻止了路八千继续往下说。
“好。”路八千乖顺道。
两人沿着隧道,摸着墙壁缓慢行走。身后不远处就是跟着他们的谷堆。
尚善:“大地震后,你掉到了这里?”
路八千嗯了一声,道:“我一直在这里。这里很窄,没有吃的,没有喝的。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活到了现在。好像是靠做梦……对做梦!”
尚善一顿,听到他接着说:
“不过我会送你出去的。我答应任队要保护好你。让你也落到了隧道里,是我的失职。”
这一刻,他似乎又恢复了军人的清醒。
“那俩堆东西你没必要害怕,我在这里的这段时间,它们从来不主动攻击我。我推测它们只是最低级的精神蛊惑类怪物,所以这道圆形环廊就是控制猎物逃不开它们的蛊惑范围。最重要的是,你不要睡觉!不要做梦!”
“是很恐怖的梦吗?”
“不!不是,相反,是很美……不,你一定不要知道梦的内容!”
尚善点了点头。
路八千:“你放心。我知道我现在有些不对劲了。但我不会伤害你的。”
尚善停下步伐,她已经看到了自己做的起始点标记。这里的确是个圆形回廊。路八千估计是因为地震裂缝掉入了这里。
尚善再一次触碰墙壁,她的手掌依旧穿透了墙壁。她可以立刻离开这里,可是路八千……留下来的原因只是想带走路八千。
小队里所有的人死的死、疯的疯、变成怪物的,几乎一个不留。
“你知道螳螂吗?”路八千忽然问。
尚善抬眼看他。
只见路八千的面上又露出那种激动的神色,他笑着开口:
“螳螂会吃了螳螂。对于它们来说,同类不过是一种肉类。”
尚善瞳孔微缩。
“你不要担心,我不会伤害你。我是说我自己。”路八千揉了揉自己的手掌,断指伤口让他揉开,血又流了下来。
他“呲溜”吸了一口。
“吓到你了吧。我们继续往前走吧。”
尚善麻木地抬腿。
“这里没有食物和水,我是个人,我得靠这种方法活下来。你看到的那两堆东西都是我吃自己吃剩下的。有时候吃得只剩下个脑袋和胃,你能看见那肉顺着食道滑进胃里,你不来的时候还好,你一来我就没办法靠这种方法活下来了。因为你刚刚的眼神告诉我,人是不会这样做的。怪物才会。我想做个人。”
路八千絮絮叨叨。
尚善:“你就是个人。”
路八千回头:“现在还是吗?”
他津津有味地吃掉了自己的下嘴唇,鲜血淋漓。
尚善浑身一颤。
路八千:“走吧,我要保护你,我送你离开。”
尚善:“你不走?”
“恐惧在我的身体里产了卵,我没办法,我离开了也不是人了。”路八千拍了拍尚善的肩膀,“我现在很清醒,你能结束我这一切吗?”
他神情肃穆,平静而绝望。
“其实最开始我是有机会离开的,在穹顶上的那条裂缝还没合起来之前。但是这里的怪物让我做了一场梦,一场极其美妙的梦。”他笑了一下,“你都想象不到。”
梦?又是梦,到底是什么样的梦啊?
尚善平静地接过路八千手中的枪,这枪在脱离路八千手心的一瞬间穿过尚善的手掌坠落在地。
“你是鬼吗?”路八千问,不等尚善回答,他又自言自语道,“我也变成鬼了?太好了!太好了!”
对于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,死亡或许是一种解脱。
下一刻,路八千狂笑着狂奔起来。
黑暗的甬道里,响彻他的笑声和脚步声,一次又一次,微弱的光芒中他风一般地掠过尚善旁边,她抓不住他。
他跑得真快啊。
尚善大喊:“路八千!”
“妈妈!妈妈!”路八千一直在喊,痛苦的、高兴的。
最后一次,他栽倒在了甬道里。那谷堆上紧紧跟随在他身后。
“了结我吧。”路八千说一句话吐一口血,“让我至死仍是一个血热的人。”
尚善俯下身,将手掌按在了路八千的口鼻上。她能感受到他被血浸泡的牙齿,能感受到他糜烂的血肉和带着些许热意的鼻息。
尚善按了许久,以为他要挣扎。
他只脖子往前一勾,往后一摇,轻轻地死了。
他死于尚善之手,没有变成怪物。
身后的谷堆陡然换了装饰,上面的脸变成了尚善的模样。
尚善看了一眼,她俯下身,只摸到湿滑的地板上有一截断指。这一次,断指没有穿透她,她依旧能感受的断指上冰凉的寒意。
她把断指揣在怀里,浑身痉挛地倒在地上。
太痛苦了!太累了!
好像她的存在就是为了见证所有人的死亡!凭什么!
尚善闭上眼睛,陷入了一场毫无知觉的沉睡。
就在她沉睡不久,不远处的一面墙壁轰然倒塌,从里面踏出一双血迹泥泞的靴子。
“呵,废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