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驻景跟着小太监走到御书房的偏殿时,姜孚正坐在桌边剥栗子。
见他来了,抬了下眼皮:
“坐。”
杨驻景规规矩矩行了礼坐下,猴急一样摸起桌上的栗子,团在手里搓来搓去。
“好烫!怎么不用糖炒?煮着吃未免太寡淡了。”
他端详了下掌心的栗子,觉得比往常的小了不少,不由得撇了撇嘴。
“尝尝就知道了。”
姜孚把手里剥好的塞给他,状似随口问道:
“在老师那边吃过了?”
“吃过了吃过了。沈老师说几年没吃过宫里的菜了,一直挺想的。”
“不过,要真这么惦记,陛下何不自己往那边去一趟呢?还把我和宁蕖挨个叫过来问。”
“——当然,绝不是说臣和宁公公有不愿意来的心思哈。”
从进门起,杨驻景就在用心打量自己这位表哥的穿搭。
此时的姜孚一身明黄色常服,颈上没戴珠串,腰带上也只有隐隐浮光的暗纹,束了个简单的冠,是家常的模样。
一般这种情况下,表哥不会介意他这两句嘴贫,有什么直说就是。
再者,他也实在看不过俩人这么隔着空互相打听,宁蕖回披香苑也遭了沈大人一阵旁敲侧击呢。
……
“新官服好看,恭喜宁公公升迁。知道没连累到你,沈某心下也放心多了。”
沈厌卿说话时,仍是笑眯眯的。
杨驻景坐在旁边听,心里吐槽沈大人说话十句有八句都带拐弯抹角的刀子。
刀刀都剐向他自己,不知道何怨何仇。
宁蕖面圣的紧张劲还没过,手还发抖,抹了把额头上不存在的汗连连躬身。
光答些都是陛下仁爱多亏沈大人提点的客套话,僵得像个干巴的虾米。
沈厌卿没多为难他,叫两个人带他去擦头发了。
可怜宁公公顶着初春的寒风走回来,吹了一路头发还没干透。
也没个有眼力见的宫人送条毛巾递个风帽遮一遮。
披香苑的宫人细心,杨驻景还没迈出门槛,已闻到姜汤的气味了。
……
杨驻景回神,看着姜孚坐在对面一副语塞的模样,知道是又别扭上了。
虽然十次里有八次,他压根都不知道对方在别扭什么。
依他看,想见就见,想说就说,犹犹豫豫是什么意思呢?
两个人从前远,现在只隔着几道墙几条路,一刻钟就走到了。
他把栗子仁扔进嘴里嚼嚼,眉毛惊讶一抬,把心里惦记的事儿全忘了:
“甘草水煮的?好甜。”
“本来就甜。给你包两斤,带回去吃吧。”
迁田去冬贡来的,只两石,模样口味都新,忽悠小孩正合适。
姜孚给自己剥了个。
他还没吃饭,光顾着折腾了,饭菜都在就近的小厨房热着,不然也不会急着下逐客令。
披香苑那边的事他其实都知道,文州这一程也没什么不清楚的。
都有人上报,记录的册子还在隔壁案头压着。
他也不知道自己把人叫过来是图什么,但不见一面就是心里没底。
和要见老师的念头正相反。
越是想到迟早要去,他就愈觉得自己好像被倒吊起来了,喘不上气,一颗心忽忽悠悠的。
他想,他做了这么多事,这么多准备,他是应该准备好了的。可是只要一动往那边去的心思,他就又慌张起来了。
阔别如此久了,老师如今是什么模样呢?他自己又是什么模样呢?
虽不至于认不出,可他变了许多,他自己清楚……
“不成啊,我娘八成在家拿着棍子等我呢。”
“我一进门,就先问三十杀威棒,打的我五天十天爬不起来,一月两月出不得府——”
杨驻景讨人嫌般往他旁边蹙摸着,摆明了是要拿个脱罪的令儿。
又或者是要再蹭一顿宫里的饭。
姜孚止住胡思乱想,揉了揉眉心:
“舅母岂会那样?你又胡言乱语。你不愿走就留下来吃,再留你住两天。”
“躲一天是一天,你是这么想的吧?”
“当然不是!我怎么好意思打扰陛下进膳呢!住就更算了啊,我惦记家里。”
“我只求陛下跟我娘说一声,好歹给我描成正事。”
“免得她又说我混出去,干了什么欺男霸女的勾当,我长了嘴也解释不清啊——”
杨小侯爷笑嘻嘻往后缩了缩,有要撤退的意思了。
他是外臣,又算外戚,真敢在宫里留宿,明早御史台全台都来精神了。
到那时,他爹他娘才要追着他往死里打呢。
见好就收,他这一行有功,否则也不敢在这犯贱。
姜孚敛着眉,盯着自己这表弟看了半天,忽而嗤地笑了一声。
虽知道笑的是自己,杨驻景还是跟着莫名其妙地笑。
对嘛,这才有点二十岁的样子,表哥一天到晚绷着个脸,跟老头有什么区别。
“都打过招呼了。你把你在文州买的那些东西管好就行,别让人扣在侯府门口当贿赂给扔了。”
“带这么些东西做什么?还有人问我,杨小侯爷是不是私运兵械去了,这么大阵仗。”
杨驻景知道这是玩笑话,也不紧张,依然咧着嘴答话:
“出去一趟,总得给家里人带点礼物。文州那边和京城好不一样!臣没见过世面,看什么都新鲜。”
“确实新鲜?”
“确实新鲜!”
姜孚不说话了,捏着手里的栗子壳,喀嚓几声,掰碎成一小片一小片的,半晌悠悠飘出一句:
“也难怪老师不愿意回来。”
杨驻景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该滚了,陛下的少年心事时间容不得外人掺合。
多听上几句,回头等陛下想起来了,恼羞成怒了,还要找人算账。
他还年轻,听不得这些酸话,遭不起这样的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