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见老人家之前,韩沉鱼打了半天腹稿,想要尽最大的可能扮演一个乖巧懂事的绝世好孙媳。
到了医院才发现,老人家连话都快说不出来了。
周老爷子住在传说中和酒店客房一样豪华的VIP病房里,却因病入膏肓缠绵病榻,身上插满了软管和仪器上的电线。
冰冷的屏幕上显示着测量生理机能的各项数值,“滴滴”的声响不绝于耳。
安静的病房里死气沉沉,给人以强烈的压抑感。
韩沉鱼一进病房就捂住了嘴,终于知道周择绅为什么不事先跟她串供了,因为压根用不着。
周择绅挽住她的胳膊,她浑身一僵,随即适应了他的触碰。
隔着厚重的衣料,触感和没有生命体征的死物没有区别。
周择绅领着她来到病床前,弯下腰,轻声细语地老人家耳畔说:“爷爷,孙儿带女朋友来看您了。”
周老爷子双目混沌,似聚不了焦一般,良久才将目光定格在韩沉鱼清秀的脸上,伸出枯瘦的手说:“择绅的对象啊。”
韩沉鱼的爷爷也是差不多的岁数,但是身子骨健朗,还能骑三轮车到自家田里下地干活。
因此她想象中的周老爷子也应当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,没想到真人竟这般憔悴凶煞,瞪着眼睛望着她,见到她的第一件事不是询问她多大年纪,叫什么名字,家里是做什么的,而是:“你和择绅什么时候结婚,给我生个曾孙。香火……香火不能断……”
韩沉鱼:“……”
她一直以为家里有皇位要继承是个网络段子,没想到竟和现实重叠了。
周择绅尴尬地咳了一声,给韩沉鱼使了个眼色。
韩沉鱼回过神来,分明是业余演员,却拿出了专业级别的素养,先妥善地稳住老爷子:“我们争取年底,就快了。”
周老爷子松了一口气,温热的呼吸喷在呼吸机上,透明罩上蒙上一层湿哒哒的水雾。
他吃力地说:“择绅,我昨天梦见你奶奶了,她说她还在生我的气,要我离她远点儿,可是我是真想她啊……当初她人还在的时候我冷落她,连她死了都两天后才发现,我对不起她……我大约是快要去见她了,我哪还有脸面见她……”
说着,老人家悲痛地哭起来。
韩沉鱼见了于心不忍,上前安慰:“爷爷,您不要太伤心了。您还病着呢,伤心对病情不好。”
她才刚说了两句,周择绅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,将她从床榻边扯回自己的身侧,对着她摇了摇头。
周老爷子哭声喑哑,忽然剧烈挣扎起来,惊恐地望着他说:“择绅!我还不想死!你给我请最好的医生来!我要专家!咳咳咳咳——”
骤然的情绪起伏导致他呛到了喉管,一口气没喘上来,瞪圆了眼睛,面孔狰狞,险些咽气。
周择绅赶紧按铃让护士来。
十秒后,VIP病房里乌泱泱涌进了一堆人,直接把周老爷子运进了抢救室。
韩沉鱼完全被见所未见的场面吓得花容失色,等医务人员都撤离了才踉跄了一步,对周择绅说:“真对不起,我搞砸了,差点把你爷爷送走……”
“不是你的错,是我没有提醒你注意。”周择绅看着她说,“我爷爷他不是个好人,比起死亡,他更害怕过去做过的亏心事留下的回忆,所以现在才会这么痛苦。我也不是一个好人,因为我明知道他做过很多伤天害理的事,还是一一满足了他的心愿,让他能够安享晚年。”
韩沉鱼还是第一次听人在外人面前说自己的家人和自己不是好人。
关键是,他说的还那么诚恳。
韩沉鱼问他:“是杀人放火这种不可饶恕的大罪吗?”
“不是。”周择绅严肃地说道,“是七宗罪里的罪。他知道怎么规避法律的惩处,甚至很擅长。他的财富不是靠自己打拼来的,因此我并不想要,这才自己独立出来,创立了自己的影视公司。”
原来如此。
周择绅顿了顿又说:“即便是他对我的好带着让我偿还的目的,我也觉得无可厚非,让他不留遗憾地走过人生最后的一程,我也算是尽到了身为子孙的孝道。我给他老人家安排了最好的病房,请了专家会诊,还聘用了三个护工每八个小时轮流换岗,全天候看护,已经做到了所有能做的事情,还是不能挽救他老人家所剩无几的生命。但我知道,我也只不过是不想因为他而愧疚,装模做样罢了。”
韩沉鱼也看出他身上有故事了,但是她没有身份和立场探听,她一直是一个特别有边界感的人。许多和她不熟的人都对她的印象很好,正是因为这份边界感,和她从不在别人背后说人长短。
韩沉鱼礼貌地说道:“周总,其实您没必要对我说这些,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。”
到这里,她清楚地看见周择绅迈动步伐向她靠近。
韩沉鱼莫名有点害怕,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。
“真实的我吓到你了吗?”周择绅开诚布公地说,“但我从来没想过要骗你。”
周择绅今天的状态和反应很奇怪,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。
韩沉鱼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:“周总,我的任务是不是完成了?可以返程回家了吗?”